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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瀚卓 | 伤疤


张瀚卓
伤  疤

  我看见一道伤疤,里边升腾着青涩奇特的气泡——我的灵魂。

  

  我从小相信灵魂,会在画本上画出卡通人物灵魂出窍的模样。我的小说中,不乏玩世不恭的角儿,他们特立独行,蔑视灵魂,可照旧离不开对它的讨论。灵魂既不现实也不具体,可我分明感觉它早存于我体内,通过一道伤疤,不断地向外冒出。

  

  如果五年级那个中午,爷爷没让我打开电视,我无法在“游戏风云”频道里得知“巫师三”这款游戏,并由此产生兴趣,购买其原著小说,受此影响走上创作之路;或遇她那天,爷爷根本没放我出门,真不敢想,我一直引以为傲的“精神世界”还是否存在?

  

  那些节点是开端,是指针。若把人生比作钟表,生活及一切意义,都因有指针才清晰、明确。不赘述那些复杂、暧昧、冗长的故事,因为作为回忆者,也无法像钟表一样精准,更别提把握时间的刻度。

  

  受伤通常是偶然的,释放灵魂的伤疤也是如此。命运的烙印打在身上,也许自身都没察觉,人生就已经从潜意识或梦境中悄然转变。

  

  当我已经接受、信任命运的摆布,智慧才向我展现命运的另一种形态,或许“伤疤”本就类似“缘分”,一切偶然实则必然,人的一生注定会因特殊的人和事打下印记,一点一滴的际遇都像是惯性使然,不断影响后来的人生选择,乃至滚雪球般生生流转。而最开始第一道伤口,便是一个写作者必不可少的“成人礼”。

  


  四年级夏天,那年我十岁,一次邂逅,我死心塌地爱上小区里一位素不相识的姑娘——我用了“爱”这个字眼,而非简单的“喜欢”。这种爱,最初是美好幼稚的“孩子梦想的爱情”,后逐渐演变成理想主义者眼中“崇高的美”——她几乎成了我的一切,成了所有电影的女主角——我的一切,都与她有关,却又无关。她成了我的伤疤,一个只属于我的“美丽传说”:

  

  她突然出现,一下子划出我的灵魂,带我超脱肉体和平凡。不是她改变了我看待世界的角度,而是整个宇宙都因那道印记,翻天覆地般变化。尽管先前天上也有星星,可自那以后,星辰不仅仅是星辰,它的美开始关联万物——一场神圣的大雨,摇摇晃晃飘进我的世界,浸泡一切——我开始仰望星空,甚至急不可耐地冲进暴雨笼罩的暗夜里,与之对抗,融合,欢呼雀跃,渴望翱翔,并叹息沮丧。

  

  她把一个单纯的孩子变成了诗人“佩索阿”,赋予他梦想家的责任,催促他更早习惯孤独,避免其成为“佩索阿的老板或领居”的命运。在佩索阿眼中,他的上司和街坊都是好人,却乏味、现实,局限地可怜。

  

  后来我写作、出书、热爱电影、学习编导艺术等等,追根溯源,是她。按柏拉图的说法,好像一旦在精神上建立联系(哪怕是单方面),她便已经彻底影响了你。可对我如此重要的她,只能是道伤疤,总使人情不自禁地惋惜。

  

  我此生大概都同她毫不相干,这已是既定事实。当我终于把书赠她,而她对我书中关于她那部分后记不为所动时,我诧异于这在她的世界里甚至都不构成“一件事”,自然死心了。

  

  死心并非心死,她变成了别种重要的东西,类于理想,或追求。在诗《爱为一道伤疤》里,我记录这样的感觉:我“爱上一位精灵”,“这道伤疤轻易划出了浓稠的曲子”却“永远无法愈合”,因为“你的寿命是无穷,而你已经死了”。

  

  真正让人心里不是滋味的地方,不是现实存在的她同我再无缘分,恰恰是这个世界其实“并没有她”。得到又如何,失望是必然。我的爱,早在我的不断构筑和填补中,变成了一个脱离现实的幻象。我爱的,我珍视的,一直是她十岁的模样和并不准确的映像,以及此后漫长岁月里因那些梦境和幻想日趋完善的形象。

  

  我不知梦见的那些“她”是不是同一人,却清晰地明白现实中的她,绝不是“她们”中的任何一个。因此,她仍旧只能是一道伤疤,再无愈合的可能。

  

  “虚假”的她,真实地活在我的心灵角落。心田沃土那片高墙里,仍有她的秋千、窗台和自行车。偶尔在梦中,她一袭白裙,告诉我,她将要离我远去,并轻吻我的胸膛,像贝娅特丽齐吃下但丁的热心一样,也带走了我的一部分,随后含着眼泪,离开了凡尘。

  

  好在,我终赎回了那部分,将之称为“艺术”和“使命”。不可愈合的伤口,时刻提醒我自爱和强大,变得更理想,更抽象,更配得上它。追逐爱和美是为了补偿自我,我爱我遐想的完美,正因欠缺,所以梦想。可世界终究不会应许你一个没有瑕疵的知己,更别说一个没有瑕疵的“自己”,这便是伤疤的由来。

  

  她曾也是我的领居呵!爱玩儿爱笑,喜欢花儿,热爱生活和英文,自由、热情、快乐。她灵动像头小鹿,笑起来仿佛太阳雨来时天际的彩云。她是我小说中每个角色(不论男女)的分身。她是维纳斯,是洛神,是诗人口中的天使。所有这些,恰恰决定了真实的她,只能是我的“美丽领居”,是我“厌恶”的一类人。

  

  尽管她教会了我何为爱,何为崇高,我终不可能与她为伍。而现实中,后来与她保持联系也做不到了。

  


  一次通话,我把这些诉诸父亲,一时间我们同时进入一种凄凉氛围。我随意感想,居然也能如此改变空气温度,引发意味深长的沉默。这种事,太多,父亲说。我好奇,是什么能让他也有此感受?他回答,比如更换一种职业。我问,更换了,一定好吗?他说,现在看来,未必好,但当时也很纠结。

  

  他完全理解这种,错过就永远错过的遗憾。人的一生,会有多少次彻底的改变啊!他说,那些仿佛对你很重要,已近在咫尺,冥冥之中忽然间又终身无缘的东西,太多了!我两手一摊,笑道:比如,童年。

  

  同大部分人一样,我的童年只剩尸首。我比大部分人幸运,遗体还相对完整,虽也渐成破败之势。每个选择、遭遇、情景,几乎所有对我潜意识和内在人格有影响的人事、感受,我都记得。多年后,我会想,哦,当初那些想法、行为,我如今的性格,早就在更久远的某件小事上体现了。重大的小事,细微的缺口,始终忘不掉,因此我努力将其一件一件安放“博物馆”,既急躁,又不敢大意。

  

  看着死去的童年和它旁边姿态不同但还算完整的少年,我一边徒劳地想着保鲜、复活他们的办法,一边神经质地赶紧为“现在”留出空位——盼望等我的大学死了,我的青年死了——可以更完整、甚至完美地躺在展览柜里,以便随时参观。

  

  正如伤疤不能消逝,尸体更无法复活,这是我早就认清的道理。尽管如此,最让我满意的,还是每个阶段的尸身上,那些疤痕,无一例外成为雕琢我灵魂必不可少的工艺。

  


  我的人生好多于坏,我感激每件坏事。我把克服掉的焦虑、孤独、抑郁,统统化作力量,并将之视为上天给予我的礼物。一切挫折、纠结、痛苦、蹉跎时光、荒废天赋,让我变成现在的我,多一点不行,少一点更不行。我愿意相信,在其他方面做得越差、越遗憾,相对地,我所擅长的方面就有等量的天赋。

  

  父亲那句“现在看来,未必好”,放在我身上也能理解成,如果万事顺意,我得偿所愿再无奢望,又何谈追求?

  

  如我能像渴望的那样,随意唤她我梦寐以求的亲昵称呼,她温顺地伴我左右,呼之即来,甚至挥之即去,“像”爱情一样——若真如此,我也将幸福地搬进邻居家里,同她成为“一家人”,却再难是个“拥有两层阁楼,一层名为艺术,一层名为生活”的“多愁善感者”和“白日梦作家”。

  

  我的爱,从我成为“老板、邻居”那刻起,就不再崇高,因为爱已经被得到了。理想是无法实现的,被满足的理想还是合格的理想吗?

  

  我被迫选择后者的命运,拥有了后者的无限和幸福。满意现在,便感叹命运之奇特——以前还会狡诈地算计,她未来一定会后悔、妒忌。我为这种想法感到可笑,这根本没有逻辑!如果有一天她后悔了,而我动摇了,那该是我的失败——我理应对身上的伤痕坦然,放任其对我灵魂的纵容和释放,像珍视恩泽一样捍卫这次蜕变。

  

  属于她的一道,一直会在——正如其它伤疤——它已经发生,永远改变了你。伤疤的永恒,像命运发在你手里的一副牌,不可更改,关键在于如何对待。随着时间推移,她逐渐从秒针成为分针,再化作时针,直到有朝一日成为不可替代的潜在零件,彻底到模糊的地方发挥作用。

  

  小区的黑夜凝重,凄凉,不知重叠了多少梦境,那些奇迹又是否交汇?夜、夏和风的气息,究竟烙进多少人的潜意识?有多少人和我一样,不甘愿这些仅仅是潜意识,却束手无策,任其凋零。起码,我总是愉快的!提到黑夜,提到小区二号楼,提到自由、永恒、艺术、灵魂一类的辞藻,提到她的名字(真美!世上再没她名字那样使人触目惊心的符号,也再无人称得上天使。如果有,那也是另一类美的造物,我期待比天使还要美),都让我愉快。

  

  小时被领家姐姐们带着和院儿里其他小朋友玩雪的记忆;一起溜滑板车、爬别人家车的记忆;做“老鼠偷油”“狼吃羊”“摸人”等游戏的记忆,都无可挽回地远去了。那些孩童时代的朋友们、姐姐们,包括那个她,早都长大——我也是——没法再是亲密的伙伴。那些于我弥足珍贵的往事,在艺术上也没有重现的价值,或只是我不具备那个能力。

  

  可我真的想念“曾经”,那些朋友们、小姐姐们,那些枯草点燃的火堆和雪花凝成的滑梯,五毛钱的冰棍和辣条,八毛钱一碗的方便面,配上小小电脑显示屏里的电影《天空之城》或游戏实况——都永远停留在记忆中,变成身上的伤疤——那个让人留恋的有些不真实的童年,对我整个人生都有莫大意义,它们是我存在的一部分价值,我害怕它们逝去。

  


  少年时期还有俩无话不说的好友,组成一个小群叫“铁三角”。其中一个,几乎是这么多年来唯一有共同语言的人,最终因为三观相冲,在高考前断交。对于一般人,断绝的关系尚可挽回,但我俩的傲气,让过往共同的经历、记忆,成为了永远不再变化的伤疤。

  

  进入大学校园后,参加了大三学姐们的毕业展演。因熟人推荐,本面试另一个剧组,可我走错楼层,阴差阳错进了《江山骄倒带的一生》剧组。那段经历非同凡响!

  

  记得一次排剧到晚上十一点半,锁了戏剧社的小破门,朋友们漫步在飘着小雨的校园里闲聊、大笑,担心寝室关门却仍在路途中用“拍立得”拍照,摆了好几组姿势——这样的回忆一抓一把——而那时,我才清晰地意识到:车轮是一直向前滚的。

  

  我们总是离别了一批朋友,在彼此身上刻下记号,再同另一批朋友一起,经历,分离。

  

  剧展结束,因我赠书在先,导演也送我一份礼物,有书、玩偶、熏香礼盒、笔记本、贺卡,还有一封很认真的信,字里行间有着真切的情谊和积极的肯定,那是一份被自己景仰的人理解、认可的幸福与激动。对人家来说,这么做也许只是行事风格,但对我来说,这份心意实在深重。感激之余,又不免陷入彷徨、惆怅。

  

  因为奇怪在,这一切经历下来,我唯一的感受便是:“小江剧组”那些时光,也成了一道伤疤。明明难度巨大、险些流产的剧展,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那么成功,每个人在当天都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激情和效率,欢呼、鲜花和掌声之下,为何还要可惜呢?

  

  专业课的老师们深夜十一点仍坐在台上指导我们的剧展,他们家离学校很远,我们的寝室也要锁门——不是这个过程多有趣,多叫人流连忘返,而是我们都不情愿离开——作为一个配角,留下无非就是停留在即将化为伤疤的孤独当中,可我顶着倦意也想留下,是恐惧回到寝室以后,陷入“只能看手机和睡觉”的泥潭。

  

  可如何永远留在这种氛围中呢?

  

  人生就是在失去与得到中,寻找平衡。彻底跳脱出去,以包容眼光对待,会发现一切过去的,都是善良的。

  

  父母同样是伤疤,从诞生前一刻起,就已种下。我们不得接受,然后再错过他们。整个家族的时光、记忆,会沉淀、定格在灵魂深处,延续给下一代。

  

  爱与美好,都有沉痛的部分,它们可贵、深刻而短暂,具有伤口的印记感和洗礼性。反之生命历程中所有真实的创伤,也有治愈和成长的特质。挫折和不幸使人成熟,伟大。

  

  伤疤,栖息在灵魂角落,终绘制成独属于每个人的图册或传记,偶尔查阅,便可化作不朽的动力、思想和激情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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